野食
我小时候胡闹多了,待家里大人出门之后伺机而动,翻箱倒柜,把所有角角落落,尤其是大人示以警戒的地方都翻看一个遍,虽然贫寒之家也没翻出来什么金银宝贝,但一次次如此饱含兴味,乐此不疲。
还爱把家里所有的家具在堂屋里一层层的一顺排开,从小板凳,到小方凳,到大方凳、长条凳,再到小桌子、大桌子,最后到神龛,一路登上去,拉过一条毯子披在身上,再在神龛上驾着一张小板凳,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,学太上老君的样子。有时候角色扮演太入神,忘记家长会回来,冷不防要是家长突然有事折回来,进门就看到我在家里装神弄鬼,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一句:“你又在搞什么尖板眼!”这时候往往惊慌失措,窘迫羞愧,把家里建立起来的异样的世界一一还原,这其中的乐趣就会被后来居上的羞愧冲抵许多。
人天生就带有这种突破日常陈套的欲望吧,小孩子尤其如是。在我们来说,田野是可以纵意而为的天地。在平淡、乏味的放牛的时候,总想搞点名堂出来玩一下。有个一起放牛的的姐姐说:“我们带点东西到外面烤着吃吧,我家里有红薯!”我高兴极了,在野地里烧野火做饭,多么让人兴奋!
果然,第二天放牛的时候她就带了一个巨大的、饱满硬实的红薯来,那时候,我们村里种红薯的人家非常少,红薯是被当作可以珍贵的零食来看待的,生吃起来也比较脆甜,放在土灶里用暗火把它烘熟,剥开外面有点焦黑的皮,那冒着热气的红瓤变得软糯,透着香气,吃的时候哪顾得烫不烫嘴!
在还没有烤之前,我们就对这只红薯抱有热望,本来生吃也是很好吃的,但是为了体验在野地里烤红薯这更大的欢乐,我们就暂且忍耐一时了。
挖洞。田埂上有一种细密的草根在泥土里牵攀缠绕,不容易塌陷裂掉。用随身带的小铲刀向下打一个洞,再从侧面掏一个大的口。在野地里找来枯叶子、茅草、枯树枝,以及随身带的一小截蜡烛,迫不及待地点火了!
家里土灶点火多容易啊,怎么在野外就这么难!不是风大把蜡烛都吹灭了,就是那些树枝压根就点不着,也许是水汽太重,还没有干透吧。烟又特别大,熏得人手上、脸上、衣服上都黑黢黢的。好不容易找到了干一点的柴火,火渐渐大起来,却又会飘散,压根就没有烧到红薯上。
原来飘摇的火,来烤这么大个大红薯,这么艰难漫长。黢黑的手时不时地往火堆里加柴,然后就是等待,等红薯的表皮慢慢变色。为了避免一面烤焦,又赶紧翻到另一面,这样来回翻了好多次,心里想着,它可能会熟吧。
就是这一个红薯,这样在明火里烧了半个小时,我们看着它的外在变了,至于它的内在,猜测似乎应该也相应地转变了。现在也没什么柴火了,看到表皮跟曾经吃过的烤红薯差不多,我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。没办法了,就这样了!忍着烫手,把红薯从灶眼上卸下来,用刀子把红薯切开,才发现红薯除了外面一层被烤焦,里面压根就是生的。
我们三两个人,就像是茹毛饮血的食人族长老,沉默而肃穆地把这只夹生红薯干掉了!
那种夹生红薯是什么味道?记忆很清楚,却没法形容。“生苕(红薯)甜,熟苕粉,夹生苕冇得整”,这就是我们那里的俗语,大家世可以想象得到的它艰涩的程度。
虽然是那位姐姐虽然提议烧红薯的,但最后成品出来的时候,我似乎感觉到她有愧疚反悔的情绪。她后来也被家里人教训过,再也不跟我们一起玩这种玩意了。
而我的兴趣,却被迅速地吊起来,我一个人在野地里烧过小一点的土豆、芋头、玉米,个头小容易烧透,灶眼也有过改进,成功的野食吃过很多次。这种在田野里自己胡乱弄起来吃的东西,比在家里吃厨房里做的东西,那是另一种更无所顾忌、更自我的快乐。
另外,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,在雪地里支起簸箩抓雀鸟的事情,我们也玩过,可惜下雪的机会少,而平时的麻雀食物很多的,压根不会到支着簸箩的地方找吃的。为了满足一己恶劣的趣味,那就只能用这套武器吓唬自己家的鸡鸭了,后来想想也不光彩的,没麻雀逮,欺负自己家鸡鸭,不光彩啊。
有一次周末,我妈不在家,叫我把家里的猪油熬掉。猪油熬在炉子上,我偷空溜出厨房,抄起弹弓打麻雀,没想到居然就打到一只,高兴极了。一霎时不知道怎么办,一看在熬猪油,就炸起来吃掉吧。急匆匆赶紧烧了一点开水,学我妈杀鸡的样子把毛褪掉,肚肠清理干净。用盐腌了一小会,按到油锅里两面炸透,就孤孤单单的一只麻雀,没有其他,我也把它吃掉了。吃的时候,像一个小小的,而又安稳的冒险。
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吃到我自己逮到的野味,那只麻雀真好吃啊。